为什么把敌人打败了=打敌人,但把肚子笑疼了≠笑肚子?

    转眼间又到期末了,各科的课程都差不多结束了。回顾这个学期的课程,音韵学毫无疑问成为了最不科学的课,而语义学和虚词研究则成为了本学期最具科学性的两门课。这学期我在沈阳老师的语义学课程中学到了不少东西,有几节课尤其精彩,以至于当时我就拍案叫绝,发誓一定要把它们写到Blog上。最精彩的一节课是关于“把”字句分析的专题讲解,其科学性、趣味性和大众性远远超过了这里这里的例子,成为了我向别人介绍语言学时引入的最佳例子。从对“把”字句的分析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语言学研究方法,其论证思想绝不亚于数理学科。

    小学语文变“把”字句“被”字句时无外乎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、“解放军把敌人打败了”、“大水把铁牛冲走了”,这无形之中给人带来了这样一种错觉:“把”字后面的名词是动词的宾语。例如,“小树”就是“刮”的宾语,“敌人”就是“打”的对象,“水”冲走的当然也就是“铁牛”。事实上,确实也有很多学术文章指出,“把”后名词就是动词的宾语。“宾语说”的支持者们提出了一个直观的、强有力的证据:你可以把“把”字句重新还原回主动宾结构。例如,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的意思就是“风刮倒了小树”,“解放军把敌人打败了”就相当于“解放军打败了敌人”,“大水把铁牛冲走了”无异于“大水冲走了铁牛”。这种说法虽然适用于绝大多数“把”字句,但也并非毫无破绽。例如,“妈妈把钱存在银行里”怎么还原为主动宾结构?妈妈存钱在银行里?妈妈存在银行里钱?都不对。这一反例足以对“宾语说”构成威胁。事实上,我们能举出很多例子来驳斥“宾语说”。一种听来奇怪但我们日常生活里常常使用的句子就是“别把自己病倒了”,这里“自己”明显只能是“病”的主语。类似的句子不止一个,像“他把老伴儿死了”、“把犯人跑了”等等,感觉虽然奇怪,但实际生活中用得不少。另一类句子更奇怪,动词和“把”后名词间根本没有直接联系,像“把肚子笑疼了”,“肚子”一词既不是“笑”的主语,也不是“笑”的宾语,事实上它与“笑”没有任何关系。“把眼睛哭肿了”、“把手帕哭湿了”也是如此,“眼睛”和“手帕”与动作“哭”没有任何结构上的联系。“宾语说”至此已完全破产。


    那么“把”字句究竟该如何做解释呢?在众人尝试修补“宾语说”时,有人逆其道而行之,大胆提出了“主语说”,认为“把”后名词其实是动词的主语,原因很简单:把这些“把”字句中的“把”字去掉后,剩下的就是标准的主谓结构。例如,“把自己病倒了”就等于“自己病倒了”,“把肚子笑疼了”就等于“肚子笑疼了”,“把眼睛哭肿了”就等于“眼睛哭肿了”。这一派观点认为,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这个句子是这样来的:首先“小树”是“刮倒”的受事主语,形成“小树刮倒了”这个受事主语句(动作承受者做主语的特殊句式);然后我们用“把”字引出这个小句的“致使者”,即告诉我们是“风”造成“小树刮倒了”的结果。这一说法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,因为上述论证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。“我把肚子笑疼了”就是“我”造成了“肚子笑疼了”这一受事主语小句,“妈妈把钱存在银行里”即表示“妈妈”致使“钱存在银行里”这一小句发生。不过,“主语说”有一个致命的缺陷:并不是所有的主谓结构都可以按此说变回“把”字句。“犯人跑了”可以说“把犯人跑了”,但“他俩离婚了”就明显不能说成“把他俩离婚了”。这样一来,“主语说”也不是完美的。

 
    在我给朋友们讲“把”字句的分析时,每次说到这里,我总能听见朋友们的一些新见解。
    听得最多的一种意见是,“宾语说”是正确的,但对于不及物动词要特殊处理。例如,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,“刮”是及物的,它的宾语就是“小树”;但“把肚子笑疼了”需要另行处理,因为“笑”根本不及物,不存在宾语是谁的问题。而事实上,我还真能找出这样的例句,动词是及物的,但宾语不是“把”后的名词。例如“把他唱哭了”,“唱”显然是及物的,但“他”绝对不可能作“唱”的宾语。再比如,“两杯酒就把他喝醉了”,“喝”的宾语不是“把”后的他,反而是“把”字前面的“两杯酒”。
    朋友们提出过另一种有趣的见解:“宾语说”虽然破产了,但其句式转换模型仍然可用。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是由“风刮倒了小树”变来的,同样“把肚子笑疼了”是由“笑疼了肚子”变来的,“把犯人跑了”是由“跑了犯人”而来,“把他唱哭了”最初也就是“唱哭了他”。这样一来,不是所有的特殊情况都解决了吗?其实,这种说法也不对,漏洞和“主语说”类似:并不是所有这类句式都能变回去。“笑疼了肚子”可以变成“把肚子笑疼了”,但“看傻了眼”就不能说成“把眼看傻了”。“他喝醉了酒”绝不能变成“他把酒喝醉了”,反而应该说成是“酒把他喝醉了”。对“把”字句的分析再次陷入了困境。

 
    本学期语义学课上介绍了一种比较完美的“把”字句解释,这种解释很符合我们的语感。可能有的读者已经想到了,我们应该完全跳出这个定势思维,不要把目光集中在名词和动词的关系上,而应该好好观察一下名词和补语的关系。想到这一点,我们兴奋地发现,前面举出的所有例子中,“把”后名词都是动词补语的主体。例如,“把肚子笑疼了”,“肚子”与“笑”没关系,它只和“疼”有关系——“肚子”是“疼”的主体。类似地,“把眼睛哭肿了”暗含了“眼睛肿”的关系,“把他唱哭了”则有“他哭”的意思。这很好地解释了为什么“看傻了眼”不能变成“把眼看傻了”,因为“眼”不是“傻”的主体。另外,“他把酒喝醉了”不能说,而只能说“酒把他喝醉了”,原因也是如此。
    我们还有一个更妙的例子来证明这一点。看这个例句:“这孩子追得我直喘气”。多读几遍你会发现你越来越头大:这句话的歧义太严重了,不但是谁喘气看不出来,连究竟是谁追谁也有歧义。有趣的是,把这句话变成“这孩子把我追得直喘气”,虽然我们仍然不知道是谁追谁,不过喘气的人一定是“我”,原因就在于“把”字句中“把”后名词与动词补语的关系——根据我们刚才的理论,“追”的宾语是谁我们不能确定,不过“我”一定是“直喘气”的主体。
    这一派观点在语义上的分析与我们的语感很相符: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是想强调“小树倒了”,这一结果是致使者“风”通过“刮”的动作造成的;“妈妈把钱存在银行里”意即“妈妈去存”导致了“钱在银行里”的结果。类似地,“我把肚子笑疼了”的意思事实上就是“我笑,肚子疼了”,而“我把他唱哭了”其实就相当于“我唱,他哭了”。这种理解方式不但符合我们的语感,也符合句式上的种种限制,似乎是一件很顺理成章的事情。

    可我们之前为什么走了这么多弯路呢?原因就在于本文开头提到的这类容易误导人的例句:“风把小树刮倒了”、“解放军把敌人打败了”、“大水把铁牛冲走了”。在这类例句里,补语的主体恰好也就是动词的宾语,这造成了很强的混淆,让我们错误地去关注动词和“把”后名词的关系。事实上,这类例句本来的意思是“风刮”导致“小树倒了”,而“小树”碰巧又成了“刮”的宾语,带给人一种“把”字句存在动宾联系的错觉。
    补语的虚化也给我们的分析带来了很多困难。例如,“把自己病倒了”的意思应该是“病,自己倒了”,但由于“倒”一词在现代汉语中已经很“虚”,因此光说某某倒了非常别扭。“把坏人抓住了”、“把东西藏好”就更虚了,不过语感上我们仍然能够接受。我们甚至还有“把话说下去”、“把孩子吓着了”一类句子,其补语的虚化程度已经让我们无法从语义上进行理解。不过,我们仍然有办法来证明“把”后名词确实是这个补语的主体。首先,这个补语不能去掉,光说“把话说”、“把孩子吓”明显不成立;然后呢,我们可以把补语换成其它的词,例如“把话说清楚”、“把孩子吓呆了”,它们结构上是相同的,以此说明上述问题确实是由补语虚化造成的。
    更具有误导性并且更难以解释的情况是“把犯人跑了”、“把房子卖了”、“把书看了”一类句子。相信大多数读者立刻想到,这是由于补语进一步虚化进而省略所造成的。比如,“把犯人跑了”原本应该是“把犯人跑掉了”,只不过“掉”字虚化太严重直接导致了脱落。“把房子卖了”最初也很可能是指“卖,房子掉了”,再省略“把房子卖掉了”中的“掉”而成。不需要其它的说明,我们能想到“把书看了”其实是“把书看完了”的省略。总之,我们总可以在动词后面加一个适当的补语。问题是,如何证明这种句式确实是由补语省略造成的呢?我们有好几种证明方法。比如,前面提到过“把他俩离婚了”不能说,现在我们知道,其原因很可能是因为“离婚”后面没有适当的补语;我们还可以从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文字资料中寻找句式演变的证据,用统计数据来验证句式逐渐演变的说法。不过,最精妙的证明还是下面这个。
    考虑短语“别卖了”。仔细体会你会发现它有两种意思。一种意思是停止卖东西的动作,比如“城管来了,别卖了,快走吧”;另一种意思则是不要卖给别人,例如大四毕业收拾东西时好朋友可能会说“这东西很有纪念意义,别卖了,留着吧”。不过,加上一个“把”字,句子变成“别把它卖了”,瞬间就没有歧义了,这就是因为“它”一定是那个未出现的补语“掉”的主体。因此,这些看似对“补语主体说”影响颇大的“反例”事实上根本不是反例,反而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理论。

 
    说到反例,没有什么理论是天衣无缝的,我们也有很多真正的反例。还真有这么一些奇怪的“把”字句,上述理论都不能解释。例如,“把盘子一摔”、“把球一扔”这一类句子该怎么解释,“把桌子擦擦”、“把衣服洗洗”又该怎么解释,直到今天仍在争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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